观点｜中国越野跑的成功，是在 UTMB 吗？

七月下旬的崇礼 168 如同一块巨石，投向平静的越野赛湖面，激起千层浪。一些越野比赛陆续宣告启动，给中国的跑者们带来了对于下半年比赛的期待和畅想。

但你我心知肚明，比赛鸣枪之前，一切依然未知。陆续有赛事宣布报名，也有赛事宣布取消。

在亚欧大陆的另一端，八月底的阿尔卑斯山脚下彼岸花次第开放，法国小镇霞慕尼热闹非凡，越野赛正如火如荼。这就是 UTMB，世界越野跑的殿堂级赛事，几乎雷打不动地在每年八月的最后一周与全世界越野跑者见面。

UTMB 以其最棒的赛事氛围，汇聚了世界上最具实力的越野跑者，逐渐成为各国越野跑精英选手们展示自身实力的舞台，也成为诸多品牌方竞技与交流的兵家必争之地。很多故事和传奇从这一年一度持续一周的盛典中发酵而来，与此同时 UTMB 也凭借其影响力和号召力推动着越野跑运动的演化和发展。

然而，热闹归热闹，或许还有一些问题值得我们去思考。

很多越野跑者将 UTMB 视作梦想的殿堂，在疫情来临之前的那些年里，参加 UTMB 的中国选手差不多有一场国内小型越野赛的规模。随着越来越多的视线投射此间，这场比赛的迷幻色彩也显得愈发浓烈。它一票难求且需要远涉重洋，或许正是由于通往梦想殿堂道路的崎岖坎坷，站在起点以及回到终点才显得意义非凡。

不过，我们也需要看到，纵使完备如 UTMB，也存在着所有越野赛不得不面临的风险和挑战：比如前几年新冠的影响，以及最近连续两年发生的不幸事故（2021 年 TDS 组别跌落去世的捷克选手以及今年 PTL 组别的巴西选手）。

如果翻阅 UTMB 的发展史，你会看到这场比赛在过往岁月里不止一次进行过调整和变更。在山地文化发展相当成熟的欧洲，在配备了直升机救援及周密保障的 UTMB，在参赛门槛和备赛准备方面都堪称极致的体系之下，悲剧依旧难以避免。而对于早已经苦苦挣扎神经衰弱的中国越野跑而言，无论是选手还是组委会，充分认清山野运动背后存在的不确定性，及时、果断、理性地做出决断，或许更为重要。

大自然波诡云谲，宁静美丽的山野可以瞬间变得狰狞恐怖。尤其近年来极端天气的频繁发生，给极为依赖于山地气候和生态系统的越野跑运动带来了更多的未知。

观点｜中国越野跑的成功，是在 UTMB 吗？

UTMB 组委会在今年 PTL 不幸发生之后，将是否继续比赛的选择权交给了选手自己。这种没做决定的决定其实也是一种处理方式，其背后的逻辑和底气在于对 PTL 组别所有选手相当严苛的筛选审核制度，以及这场商业化顶尖赛事所具备的抵御风险能力，或许还有一点阿尔卑斯式攀登的精神——出发前应详尽了解可能面对的风险，并尽可能依靠自身力量去完成目标和保证安全，最应该对自身生命负责的是每个人自己。

作为选手本身，不应该被外界眼光和周边声音所裹挟，而影响自己的决策。比如那些漂洋过海打怪升级的中国精英们，经过长久的蛰伏，这场比赛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但在每个人的心中它都不应该被神化。同时越野跑运动的本土属性永远不该被忽略，天时地利人和对于长距离越野比赛非常重要。

无论适应多久准备多么充分，我们都需要承认无法同欧洲甚至法国当地跑者对于赛道天气的掌控感相提并论，更多时候我们无法掌控这一切，只能掌控自己的身体和心理。所以，扛不住的时候，及时放弃并不丢人。一场比赛的成败，不应成为外界评判一名选手的标准，更不应成为压在选手心中的巨石，一场比赛终究仅仅是一场比赛而已。

以上思考来源于祁敏在 TDS 组别上的退赛，其时他已经跑到近 100 公里的位置，前一个打卡点还保持着具有竞争力的位次，而几公里的缠斗拉扯之后他因身体状况而选择放弃，将议论留给受到关注的越野江湖。在后疫情时代，中国精英选手们站上赛场本身已然历经风雨饱受沧桑，何况这几年里国内惨淡的竞技环境并不利于他们适应比赛节奏，这也让他们在 UTMB 的赛场背负了比以往更多的压力和期待。

我年初在大理见到祁敏时，他的日常就是背着包踩着单车陪着他的几个徒弟进行训练，时刻地关注着他们的状态，给他们冲泡补给安排饮食。那时我开玩笑，曾经”不可一世”的祁天大圣成了渡人的唐僧了。客观地说，那时候的祁敏几乎没有太多时间进行自我训练，我脑海里总浮现出祁敏目送着字菊伟、张火话、姚妙笃定流畅地向前奔跑的画面。

而时隔半年，看到祁敏用他惯有的风格在 TDS 赛道上鏖战拼搏，并一反常态地在比赛中自拍互动调整自己心情状态的时候，鬼知道他这大半年经历了什么？无论如何，祁敏都是曾用灵动的身形和流畅的步伐带给中国跑者关于 UTMB 美好记忆和感动的那一位。

同样失意的还有来自 adidas TERREX 的骆滔，在 8 月 25 日开启的 OCC 组别中，出发不久的他也因状态问题而放弃角逐，相比其他中国选手提早很久过来进行比赛适应，骆滔此行 UTMB 略显仓促且更加直奔主题——将自己曾经在 OCC 比拼中写就的成绩更进一步。不过遗憾的是这一次他未能延续崇礼主场作战的好状态，最终黯然退赛，给自己仓促的霞慕尼之行划上句点，好在，他还会在欧洲有几场比赛可以参加。

OCC 后一天，UTMB CCC 组别在晴雨交替间进行，选手们在瞬息万变的阿尔卑斯山野里飞速前进，CCC 组别曾是中国选手收获大捷的赛场，这一次凯乐石的闫龙飞、TNF 的申加升、Salomon 的唐景燕也分别代表各自的品牌出战。莫测的天气以及排山倒海般向选手们倾轧的节奏将比赛的消耗拉到了极限，而凄风冷雨也并未影响赛事纪录的突破，男女选手都大幅刷新了 CCC 成绩，甚至破天荒地将这条爬升超过 6100 米的赛道带进了 10 小时大关。

当拼尽全力的申加升用 10 小时 29 分 20 秒的不俗战绩冲过终点拿到第四名时，他已经实现了珍贵的突破：比起三年前一个位次的前进，时间上的突破更是足足可以写一篇关于中国越野跑运动员特殊环境下的抗争史。闫龙飞和唐景燕却都遭遇了状况，最终两人先后在 70 公里处退赛，对于几番参赛的闫龙飞和初来乍到的小双而言，这都是非常艰难的时刻。

天气适应、肠胃调整、赛道掌控，阿尔卑斯的山间布满了考验。每一个问题都写满了中国选手们的血泪史，伴随着痛苦与不适，他们在这条赛道上挣扎，竭尽全力朝终点推进。UTMB 大戏上演，HOKA ONE ONE 的中国精英更是一家人齐齐整整站上了这条 171 公里赛道的起点，既是远道而来的客场作战，也是 HOKA ONE ONE 作为全新赞助商的”主场”发挥。不过，最终的结果也正如越野跑这项运动所具有的不确定性一样。

受到肠胃问题困扰的向付召用 27 小时 14 分 21 秒通过终点，收获女子第七，也刷新了中国女子选手参加UTMB的最好成绩与名次。

向付召的三名队友则留下了各自不同的比赛印记：

运艳桥在近百公里处退赛。

赵家驹在 153 公里处退赛。

罗灿华同样遭遇着状态的滑坡，后程排名不断下降，比起三年前创下中国大陆选手最好成绩，这一次我们看到寡言的小罗一瘸一拐地奔向终点，唯一不变的是镜头前的微笑。

放弃还是坚持，都需要一颗强大的内心。天时地利人和，要想在世界大赛中跑出满意的成绩并不容易。强如 Kilian，上一次夺冠 UTMB 也早已是十一年之前的事了。

快如 Jim Walmsley，也经历着几番的折戟沉沙壮志未酬。

三年前中国选手邓国敏因为崴脚在 UTMB 这个梦想的舞台经历了人生第一次退赛，如今他卷土重来，用时 23 小时 04 分 39 秒成为第一个冲过终点的中国选手。拱门下的那一声呐喊，是对自己过往遗憾的回应，也是对今天拼搏的宣泄。

伴随着大幕缓缓落下，2022 年 UTMB 在高潮中落下帷幕，参赛选手和观众也带着不同的情绪结束了这场越野盛典。三年时光如白驹过隙，这一次的中国军团依然经历着 UTMB 各个组别的种种困难，勃朗峰的山谷渐渐归于空寂，留下了关于他们的回响。

对于运动员而言，谁都清楚竞技成绩的重要性，可在经历了这些年的动荡起伏之后，我们更需要对依旧活跃赛场坚持梦想的他们投以敬意和宽容，他们无需破釜沉舟背水一战，比起璀璨岁月里的一时绽放，我们更愿意看到越野江湖里的长青树。

所以，当他们全力奋战后选择放弃，我们不应过分苛责，我们更希望他们能够忘却比赛失意落寞的部分，从比赛中汲取营养，调整之后再出发，走得更远，变得更强。

对每一个站上赛场的中国精英选手来说，无需讳言他们为了 UTMB 所付出的一切，对于他们在赛场上的奋力一搏，不论走向怎样的结局，都应该收获更多的宽容。以往时刻里，看到中国选手身披国旗冲线总是忍不住升腾起自豪和激动。如今时过境迁，当他们跨越千山万水，克服重重困难站上起点，我们更愿意他们能享受当下，享受自己回到梦幻舞台的体验，而不是将为国争光荣辱成败这样深重的十字架丢给他们去背负。

或许，我们是时候让 UTMB 这场比赛走下神坛了，只有不再过分推崇这场比赛，我们才会已更加平和的心态面对它，更加平等地面对对手，更纯粹地享受越野跑的无限魅力。所以，那片土壤才会诞生那样的故事：47 岁法国老将 Ludovic Pommere 稳扎稳打后来居上，最终收获颇具技术难度的 TDS 冠军。

与此同时，苦练多年的中国选手谢雯菲也用她一以贯之的稳定输出创下中国女选手在TDS组别的最好名次。色鱼谢雯菲绝对算不上是速度型选手，但她拥有数年如一日的自律状态，以及对饮食的克制、对生活习惯的坚守。相比几年前在 UTMB 上的自己，如今的谢雯菲拥有了更纯熟的越野跑技术和更健康的心态。比起百米的冲刺、马拉松的全速前进，越野跑允许选手拥有更多天赋之外的可能性和多样性，当越野跑成为一种生活方式和生命状态，它或许能让精英选手们走得更远。

如何定义老将？以及越野跑精英选手的运动生命能通往何处？35 岁的 K 天王依然在创造着硬石 100 和 UTMB 的纪录，而在 K 天王横空出世的 2008 年之前，意大利选手 Marco Olmo 连续拿下两届拿下 UTMB 冠军，这位 UTMB 历史上的传奇人物当时已经 58 岁“高龄”。他被赋予 UTMB 赛场的永久 1 号选手，因为他的存在给越野跑运动带来更多的不可思议。

当我们中国越野跑圈在欣喜于 00 后登上比赛舞台，30 岁选手感慨不再当打之年时，我们也许给自己平添了新的枷锁和限制。伴随着中国越野赛井喷式发展的那几年，有很多名字如流星般闪烁过大小比赛的奖牌榜单，随后又消失，但愿他们只是回归生活的庸常与琐碎，而不是被伤病所淘汰而告别了越野跑竞技的舞台。

当下正是中国越野跑最坏又最好的时代，国内越野赛零零落落，但凭借所有运动员自身的努力及其背后品牌的支持，我们能得以窥见这样一支整齐完备的中国越野军团出国征战，并且越野跑在跑者中有着空前的关注度，这从 UTMB 的直播可见一斑。

观点｜中国越野跑的成功，是在 UTMB 吗？

不过越野跑不是也不应该成为网红运动，所有人图个热闹地蜂拥围观，用力地浪费然后用力地后悔，最后留下一片狼藉。我们更希望这片土地集结一群真正热爱的人，一起走过高潮低谷，共同面对岁月的流逝和身心的变化，和越野跑这项运动彼此陪伴，共同成长。

这不只是我们对待精英选手成绩的态度，也应该是我们对待 UTMB 这场比赛的态度。这些年来，UTMB 赛事成为中国越野跑对标学习的榜样，当它和 ITRA“联姻”的那些年，ITRA 积分认证几乎成为国内越野赛事的标配，选手们也近乎到了非认证赛事不跑的地步；当 BY UTMB 概念出来之后，中国的高黎贡以及此后的熊猫 100 成为大家关注和追捧的比赛。

但如今看起来收场并不太好，因为这其中赛事运营方以及属地政府所付诸的代价是相当巨大的。正如宁海一百所指出的，从赛事的可持续发展角度来看，BY UTMB 对当下的中国赛事而言就意味着过度依赖于属地政府，彻底将越野跑带向非市场行为的轨道。

如今回过头来审视这一切，在中国越野跑几乎停滞的这几年里，UTMB 已经构建了一套更加完善的直播体系和官方网站，以全新的 Live 页面为例，这里透着删繁就简后的高级感，将国际范和商业化呈现结合得相当完美，也将选手和比赛的核心信息展示得一览无遗。而另一方面，欧美的赛事所呈现出的包含搭建的所有硬件则显得没那么“高级”，甚至欧洲的几场 BY UTMB 赛事连基础的起终点照明灯光都显得捉襟见肘，而不少赛事拱门也贯彻了将简陋贯彻到底的理念，这与中国越野赛事主流风格格格不入。

“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同样的道理，用来评判越野跑赛事也不违和。UTMB 走到今天并非一帆风顺，法国媒体《Le Dauphiné》上周三的头版头条还在因 PTL 组别发生的不幸而质疑：“超级越野变得危险了吗？”当理性思考和人文关怀融入越野跑这项运动，而不是被某个单一的声音或单一的标准所牵绊，一场比赛或许才会焕发出新的生命力。而在我们追随 UTMB 的路上，除了模仿甚至超越那些硬件部分，更多的应该是从赛事面对规则秩序危机的人文考量，以及支撑这一切的软件方面去思考。